■ 吳辰
又到一年入學季,在高考成績公布之后,相信已經有許多家長在為自己的孩子打點行囊,準備送他們去全國各地,開始一段新的人生旅程。那一道窄窄的海峽,對現在的人們來說簡直不算什么,孩子們一旦被送上了船,拍幾張照、發個朋友圈的時間,就已經到了對岸的雷州半島,家長根本不用擔心他們的安全問題。
可就是這窄窄的瓊州海峽,在歷史上卻成了多少海南趕考學子的噩夢,這片海雖然稱不上是萬里煙波浩渺,但也常常喜怒無常。一旦準備渡海,就等于是把這條命交代了出去;尤其是當船行至海峽當中,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恐懼更與誰人說;至于上岸之后,雖不至于感極而泣,但是心中暗自慶幸、感天謝地,乃至有兩世為人之嘆者應也不在少數。
如果生于明朝萬歷五年之前,在海南想當上個秀才還真的不是有“才學”就能搞掂的,更多時候還要看運氣,對海南士子而言,能參加院試、成為秀才的第一關就是有命渡過瓊州海峽。
姜唐佐塑像。(資料圖)
改變海南士人命運的“奏考回瓊”
在古代,由于風急浪險,長久以來,很少有官員愿意主動渡海來瓊赴任。科舉考試也是這樣,孤懸海外的瓊崖二州仿佛被皇帝忘記了一樣,偌大個海南島居然沒有設置一個科舉考場,海南士人要想考取功名,就不得不漂洋過海到幾百里之外的雷州府。這在當時是一場生死未卜的旅行,這一路上不僅有大海阻攔、高山險阻,更有土匪海盜剪徑劫掠,乃至綁架撕票,考生動輒有去無回。即使是這一路有驚無險,幾百里地的舟馬勞頓對家境普遍貧寒的海南士子而言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而由于在封建社會,讀書人想要出人頭地或者成為國之棟梁,則非要走科舉一途不可,故而每逢雷州府院試,還是有大批童生選擇渡海赴考。
歷史上,瓊籍士人渡海赴考常常造成令人扼腕的悲劇。最慘痛的一次莫過于明代嘉靖三十六年,為了保證考生都能順利應考,臨高知縣楊址決定組織當地考生集體登船,并親自護送渡海。沒想到,這一送倒送出了問題,船行海中遭遇大浪,知縣楊址與數百考生一起葬身魚腹,而知縣隨身帶著的縣印也不知去向,臨高縣一時政令難行。試想,這數百考生在當時可都是一地的佼佼者,舟船覆沒,失去的可不只是金銀財產,更是身家性命乃至當時一代的文脈。
海南學子的苦不是沒人知道,有明一代,雖然瓊籍考生的科舉之路被人稱作是“出一生于萬死”,然而還是有丘濬、海瑞、邢宥等治世名臣在朝廷中出任要職?;蛟S是由于海南科舉向來如此,或許是這些重臣由于國事繁忙而無暇顧及,但事實則是即使是從海南考出來的學子們,也很少人有為自己的后學們鳴不平,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終于,海南出了個王弘誨,嘉靖年間,這位定安人考取了進士,并任職翰林院。任職之后,嘉靖三十六年的渡海慘劇就是王弘誨的一塊心病,只要一有機會,王弘誨就向皇帝上書,建議朝廷在海南開院設考。萬歷四年,王弘誨遞交的《奏改海南兵備道兼提學疏》終于等到了回復,鑒于王弘誨的字字血淚,萬歷皇帝終于同意在瓊州府設置考院,萬千瓊籍學子再也不用為了科考而冒生命危險了?!白嗫蓟丨偂睂D辖逃l展的影響是巨大的,從此之后,海南士人參與科考的積極性更強了,更多瓊籍士人在明清兩代的文化史上閃耀著光輝。
難能可貴的是,王弘誨為海南做了這么大的貢獻,他自己卻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過,很長一段時間里,海南士林都不知道瓊州開設貢院是王弘誨的功勞。直到有人后來看到了他起草“奏考回瓊”的字紙,才意識到這件事與王弘誨的關聯。萬歷三十一年,得知此消息的海南士林集資在其故鄉定安為其建造了一座生祠,以紀念這位對海南教育功莫大焉的故里先賢。
丘濬塑像。李幸璜
攝
海南士子隱而不宣的秘密
世人看到的是秀才的腹有詩書氣自華,看到的是進士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卻絕少有人看到他們在趕考路上所經歷的千辛萬苦,尤其對海南士子而言,在考取秀才之路上的九死一生,若非親身經歷過,更與誰人道來。九死一生的瓊籍學子往往一方面想忘記這段令他們膽戰心驚的過往,一方面不想丟了自己的面子,故而,翻閱典籍,海南士子對渡海赴考之事,則很少有所提及?!白嗫蓟丨偂敝暗男了釟v史也因此成了一個隱而不宣的秘密。
對海南士子千里趕考描述最為細致的還是王弘誨“奏考回瓊”的《奏改海南兵備道兼提學疏》。在這份上呈萬歷皇帝的奏疏中,曾經親歷過渡海赴考的王弘誨將一路上的艱辛寫得觸目驚心:“乃其渡海,率皆蛋航賈舶,帆檣不飾,樓櫓不堅,卒遇風濤,全舟而沒者,往往有之”,而海盜的出沒也令渡海士子心驚膽戰:“??艹鰶],歲無寧時。每大比年,揚揚海上,儒生半渡盡被其擄,貧者殞首而無還,富者傾家而取贖”??墒悄切┴撠煻綄W的官員可不管你那么多,對于二三百里、甚至上千里地來到雷州府赴考的海南士子,考官們“多不知其苦,祗執常格,嚴程限試”,考生們不得不在路上快馬加鞭,這無疑也為海南士子們平添了不少心理壓力。在這種條件下,到達雷州府的海南考生能夠正常發揮已經實屬不易,更不要說下筆有神助、文思如涌泉了,那些能通過院試成為秀才的,不是文曲星下凡又是什么?
士子們不說,不代表歷史中沒有蛛絲馬跡,從一些隱蔽的歷史細節中,海南士子赴考的艱辛與他們立志振興海南文脈的努力還是顯而易見的。
昔日,蘇東坡在儋州興辦東坡書院,得一良才名為姜唐佐,于是傾囊相授半年有余。適逢大比之年,姜唐佐準備渡海赴考,蘇東坡為他題扇曰:“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雖然只是一句鼓勵的詩句,但是,渡海而來的蘇東坡早已將赴考所要經歷的險阻告訴了姜唐佐,而蘇轍為詞句所續的兩句“適從瓊管魚龍窟,秀出羊城翰墨場”更是點破了由瓊赴粵一路上的艱辛,輕描淡寫只是在成功之后,途中的艱辛恐怕姜唐佐心中比任何人都明白。
而明代邢宥、丘濬二位先賢相會文昌,兩人志同道合,案首訂交,在分別時,邢宥作為長兄,為丘濬寫了一首詩,預祝其在第二年的科考中能過關斬將、一舉奪魁。詩云:“與君相送到葫蘆,酒在葫蘆不用沽。共飲一杯離別去,君行西出故人無。”考慮到他們那個時代渡海赴考的艱辛,這首詩讀起來竟有了一絲悲壯。丘濬在第二年的科考中高中二甲第一,想必在丘濬渡海之時,海對岸的邢宥心中也是萬分擔心的吧。